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乳胶手套渗入指尖。
解剖台上的躯体苍白而肿胀,像一件被水浸坏的物品,静静地陈列在屠芳冰手中那柄手术刀的无情审视之下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***气味,几乎盖过了那丝若有若无的、甜腻的腐败气息。
林默站在一步之外,强迫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。耳边那恼人的蜂鸣声已经减弱,但并未消失,像一根极细的钢丝,持续**着他的神经。他能感觉到张酉霖就在他侧后方,那家伙难得地保持着安静,但存在感却像火炉一样灼人。
“体表无明显开放性损伤,但注意这里。”屠芳冰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,她用镊子轻轻抬起尸体的手臂,指向腋下的一处皮肤,“轻度擦伤,伴有生活反应。溺死者常见的挣扎痕迹,但位置略偏。”
她的镊子又移向尸体的手指。“指甲缝里的残留物是关键。丁科长已经取样,但肉眼可见,并非河底淤泥,颗粒更粗,含有……某种矿物成分,以及少量织物纤维,颜色深蓝。”
林默的目光聚焦在那微小的、嵌在指甲里的污垢上。冰冷的寒意再次顺着脊椎爬升。
……粗糙的触感……指甲劈裂的刺痛……
……黑暗……窒息感……但不是水……是浓重的、呛人的灰尘……
……一抹深蓝在眼前晃动……激烈地晃动……还有沉闷的撞击声……
他猛地眨了一下眼,幻象碎片瞬间消失。
屠芳冰的手术刀精准地划下,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嘶啦”声。林默的胃部下意识地收紧。他注意到,屠芳冰的每一个动作都高效、精确到毫米,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,仿佛她切割的不是一个曾经活着的人,而是一个亟待破解的密码箱。
张酉霖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适,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,压低声音,带着一丝戏谑:“怎么样,高材生?屠老师的‘沉浸式教学’够带劲吧?以后吃饭看肉都得想想清楚。”
林默没有回应,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解剖台。他发现,当全神贯注于屠芳冰的发现和推理时,那蜂鸣和闪回就能被暂时压制。
“肺部积水符合溺水特征,但胃内容物残留极少,死亡时间应在末次进食后四小时以上。”屠芳冰继续她的冰冷叙述,“初步结论:死者生前与人发生过肢体冲突,落入水中前可能处于束缚或虚弱状态。具体死因需等毒理和病理报告。他的真正‘遗言’,藏在那些微量物证里。”
她终于抬起头,护目镜后的目光扫过林默和张酉霖。“你们可以走了。出去前彻底消毒。”
走出冰冷的解剖室,重新站在略有温度的走廊里,林默才感觉自己又能顺畅呼吸了。他依言进行全身消毒,刺鼻的气味冲入鼻腔,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。
张酉霖一边胡乱喷着消毒水,一边大大咧咧地说:“行,洗礼完成。走,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战场——咱们办公室。顺便看看丁老师那边从死者指甲里抠出什么宝贝了。”
刑侦支队大办公室依旧喧闹,但一种有序的紧张感已经取代了之前的混乱。白板上的关系图旁多了死者的基本信息:赵强,四十二岁,本市某建材市场个体商户,失踪三天。
丁微瑕的痕迹检验科在另一层。她办公室的门开着,里面堆满了各种仪器和证物袋,却异常整洁,每一样东西都待在它该在的位置上。
她正伏案在一台显微镜上,听到脚步声,头也没抬。
“屠老师那边结束了?”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,干脆利落,不带多余音节。
“嗯,初步判断溺水,但生前有搏斗,指甲里有料。”张酉霖接口道,自顾自地找了把看起来能坐的椅子,“丁老师,有啥发现没?咱们新人等着开眼界呢。”
丁微瑕终于抬起头,目光先落在林默身上,停留了一秒,似乎判断着他的状态,然后才转向张酉霖,眉头微皱:“你的消毒程序肯定没做够,裤脚上有解剖室的微粒污染。”
张酉霖:“……”
林默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套。
丁微瑕没再纠缠,拿起一个证物袋,里面是极微量的泥沙和几根几乎看不见的纤维。“泥沙成分确认,含有较高浓度的铁氧化物和水泥成分,常见于废弃建筑工地、未完工的楼宇内部,或者……年久失修、大量使用预制板的老旧仓库。不是河道淤泥。”
她又拿起另一个载玻片:“纤维是深蓝色涤纶,常见于工装、廉价地毯或者某种特定类型的编织袋。”
“所以,第一现场不是河边。”林默脱口而出。
丁微瑕赞许地看了他一眼:“大概率不是。凶手在别处制服了他,可能进行了拘禁,然后移尸抛入河中。死者指甲里的东西,是他最后挣扎时从凶手或环境中抓挠下来的地址信息。”
“牛逼啊丁老师!”张酉霖一拍大腿,“这范围一下就缩小了!我马上让人排查市内符合条件的老旧仓库和烂尾楼!”
“范围依然很大。”丁微瑕冷静地给他泼了盆冷水,“需要更多线索交叉比对。死者社会关系排查得怎么样了?”
“谭教正盯着呢。”张酉霖站起身,风风火火地就要走,“谢了丁老师!林默,走,干活!”
林默跟着张酉霖回到大办公室,谭笑正在死者赵强的社会关系图前沉思。看到他们,他招了招手。
“赵强,离异,独居,人际关系简单但也复杂。做小生意的,有些债务纠纷,但数额不大。最近和一个叫刘三的人往来密切,据说是谈一笔大生意。这个刘三,是个混迹建材市场的边缘人,有偷窃前科。”谭笑用笔点了点白板上的一个名字,“张酉霖,带人去‘请’刘三回来问问。林默,你跟他一起去,熟悉一下流程。”
“得令!”张酉霖抓起车钥匙,“走着,菜鸟,师兄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询(呵)问(斥)艺术。”
刘三并不难找,他就在建材市场附近的一个台球室里。见到警察,他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,随即堆起油腻的笑容。
“赵强?哎哟,警察同志,我是认识他,可好几天没见着了!我们就是聊聊生意,他欠我那点钱,也不至于……”刘三眼神闪烁,手指下意识地***。
张酉霖一把搂住刘三的肩膀,力道大得让刘三龇牙咧嘴:“别紧张嘛,就聊聊。你们最后那次‘谈生意’,在哪儿谈的呀?”
“就……就市场后头那个小饭馆啊。”刘三眼神飘忽。
……他在撒谎……
……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和灰尘味猛地冲入林默的鼻腔……甚至盖过了台球室的烟味……
……视线所及是灰蒙蒙的、布满蛛网的窗户……远处好像有深蓝色的东西晃过……
林默突然开口,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:“不是饭馆。是一个很旧的地方,有很多铁锈和水泥灰,天花板很高,窗户很脏。”
刘三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,瞳孔猛地收缩,难以置信地瞪着林默。
张酉霖搂着刘三的手紧了紧,脸上的嬉笑收敛了,目光变得锐利起来:“哦?旧地方?铁锈?刘三,看来你记性不太好啊。需要我帮你好好回忆一下吗?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刘三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,“我想起来了!是……是去了一个旧仓库!就西郊那个废了好久的预制板厂仓库!但我们就是去看看货!他后来自己走了!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掉河里的!”
回程的警车上,张酉霖一边开车,一边通过电台安排人手立刻去西郊仓库搜查,然后斜睨了副驾上的林默一眼。
“行啊小子,”他语气带着探究,“鼻子比警犬还灵?你怎么闻出铁锈和水泥灰的?刘三那小子身上可没那味儿。”
林默的心微微一沉,知道刚才的冲动发言引起了怀疑。他沉默了一下,找了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:“他指甲缝里有点残留,颜色和质感……很像铁锈。我猜的。”
张酉霖吹了个口哨,没再追问,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:“猜得挺准。以后多猜猜。”
车队很快抵达西郊废弃的预制板厂。巨大的仓库破败不堪,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灰尘气味。技术人员迅速拉起警戒线,开始勘查。
林默站在仓库门口,那熟悉的蜂鸣声再次响起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。冰冷的寒意包裹了他。
……黑暗……挣扎……深蓝色的编织袋猛地套下……
……沉闷的击打声……男人的怒骂和哀求……
……一把锈迹斑斑的、沾着暗红色痕迹的大号扳手……被塞进一个裂缝里……
……钥匙……一串钥匙从挣扎的口袋里滑出,掉进厚厚的灰尘里……
他猛地捂住额头,脸色苍白如纸。
“怎么了?”张酉霖注意到他的异常。
“没……没事。”林默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翻涌的恶心感。他挣脱那种被动的冲击,努力聚焦于刚才“看”到的细节。
他避开主要通道,凭着一种直觉走向仓库深处一个堆满废料的角落。那里有一个巨大的、锈蚀的机床,底部有一道裂缝。
他戴上手套,蹲下身,伸手探入裂缝。
冰凉的、粗糙的触感。
他猛地一拽——
一把锈迹斑斑、扳手口还沾着些许暗红色凝固物的大号扳手,被他拖了出来。
几乎同时,他的脚边踢到了什么硬物。
低头拨开灰尘,是一串锈蚀的钥匙,挂着一个小小的、笑脸钥匙扣。
周围忙碌的技术人员瞬间安静下来,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上的扳脚和地上的钥匙上。
张酉霖快步走过来,看了看扳手,又看了看林默苍白的脸,眼神复杂难明。他拍了拍林默的肩膀,语气第一次没了调侃,变得沉重而认真:
“小子……你这‘猜’的功夫,真是绝了。”
远处,丁微瑕正蹲在地上提取一枚模糊的脚印,她抬起头,推了推眼镜,冷静的目光穿过人群,落在林默和他手中的扳手上,若有所思。
而更远处,谭笑站在仓库门口,双手抱胸,看着这一切,温和的目光深处,掠过一丝极深的审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