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***大楼像一块巨大的灰色积木,沉默地压在初夏午后的阳光里。林默站在马路对面,手里捏着的调函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微皱。
九年了。
空气里依旧浮动着海江市特有的咸湿气息,混杂着梧桐树的清香和老街巷深处传来的、若有若无的海风味。他深吸一口气,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熟悉的、近乎窒息的悸动。
穿过马路,走进大厅,喧闹的人声、电话**、敲击键盘声瞬间将他包裹。他走向接待处,报上名字和来意。年轻的女警员低头查看着电脑,指尖在键盘上敲击。
“林默……从部里直属的学院毕业,主动申请调回我们这儿?”女警员抬起头,眼里带着一丝好奇和不解,“真是稀罕。刑侦支队在七楼,直接上去吧,谭教好像交代过你今天报到。”
“谭教?”
“谭笑教导员,犯罪心理专家,我们这儿的大拿。”女警员笑了笑,递过来一张临时通行证,“电梯左边。”
“谢谢。”
电梯缓缓上升,金属门映出他模糊的身影。瘦削,肤色偏白,眼神里有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,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。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领,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干练的刑警,而不是一个……
一个什么?
记忆深处,尖锐的刹车声、玻璃破碎的脆响、还有一声苍老的、撕裂一切的尖叫猛地刺入脑海。
“叮——”
电梯门打开,那幻听骤然消失。
林默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已恢复平静。他循着指示牌走向刑侦支队的大办公室。门开着,里面人声鼎沸,烟雾缭绕,白板上画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图,电话**和干警们中气十足的交谈声混作一团。
他敲了敲门。
靠近门口的一个年轻刑警抬起头,嘴里还叼着半块饼干:“找谁?”
“我找谭笑教导员,我是来报到的新人,林默。”
“哦!你就是那个高材生!”年轻刑警三两口吞下饼干,拍了拍手上的碎屑,热情地指向里间,“谭教在里头开会呢,你先等会儿。喏,那边空工位可以先坐。”
林默道了谢,走向那个靠窗的临时工位。办公室很大,忙碌异常,没人过多留意他。他放下简单的行李,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外。
楼下是一条熟悉的旧街,几家老字号餐馆招牌斑驳,行人熙攘。他的目光定格在街角一处——那里原本有一把巨大的、红白相间的遮阳伞,伞下是个卖糖水的婆婆。
现在,那里空荡荡的,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电线杆。
可就在那一瞬间,尖锐的鸣响猛地钻进他的耳膜!
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、晃动。
……炽热的阳光变得冰冷……熟悉的街道褪色、变旧……那把消失了的老旧红色遮阳伞凭空出现,伞布破了一个角,在风里啪嗒啪嗒地响……
……视线猛地拔高,变得低矮……周围的一切都巨大无比……
……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声从高处传来,撕裂天空——“默默!跑!!!”
……刺眼的闪光……下坠感……风声呼啸……
“喂!新来的!”
一声洪亮粗粝的喊声像一只大手,猛地将他从那片冰冷的幻象里拽了出来。
林默浑身一颤,几乎站立不稳,下意识地扶住了窗框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,额头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。窗外,依旧是那条平常的、喧闹的夏日街道。
他僵硬地转过头。
一个身材高壮、皮肤黝黑的男人站在他面前,剃着板寸,警服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,露出结实的小臂和一道狰狞的旧疤。他手里拿着个文件夹,正大大咧咧地打量着林默,眉头皱着。
“看什么呢这么入神?叫你好几声了。”男人嗓门很大,带着一种自来熟的调侃,“脸这么白,晕车啊?还是被咱们这阵仗吓着了?”
林默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,发不出声音。
男人却已经不在意答案了,他伸出那只没拿文件夹的手,咧开一个充满活力的、带着点痞气的笑容:“张酉霖。这队里干活最卖命、挨骂也最多的,就是你师兄我了。欢迎来到海江市局刑侦支队,菜鸟。”
林默下意识地握住那只手。手掌宽厚,粗糙,力量十足。
“林默。”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虽然有些沙哑。
“知道知道,林默嘛,谭教宝贝得不得了的高材生。”张酉霖松开手,很自然地用文件夹拍了拍林默的胳膊,“走吧,别愣着了。屠老师那边刚送来个新鲜的,谭教让你直接过去,算是……入职洗礼?”
他说话时,眼神似乎在林默苍白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秒,但那点细微的探究很快被更浓烈的、准备看好戏的神情掩盖了。
“屠老师?”林默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“屠芳冰,屠法医。”张酉霖咧咧嘴,“咱们局里的‘定海神针’——字面意思,有她在,再躁动的尸体都得老老实实‘说话’。不过嘛,那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。怎么样,顶得住吗,高材生?”
最后三个字他带上了点戏谑的尾音。
林默深吸一口气,压下胸腔里残余的悸动和耳边若有若无的嗡鸣,点了点头。
“带路吧,师兄。”
张酉霖挑眉,似乎对他这么快恢复镇定有点意外,随即笑容更盛:“嘿,有点意思。跟上!”
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,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。林默默默跟上,穿过忙碌的办公室,走向走廊尽头那部需要刷特定权限卡才能开启的电梯。
电梯下行,气氛沉默下来。
张酉霖靠在金属壁上,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,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:“刚才看那条老街呢?变化挺大的。以前街角那家糖水铺,婆婆做的绿豆沙是一绝,可惜早没了。”
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,倏然看向他。
张酉霖却并没看他,只是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,侧脸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,仿佛真的只是随口感慨。
“叮——”
地下二层,到了。
电梯门打开的瞬间,一股混合着消毒水、某种化学制剂和一丝隐约血腥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,钻进鼻腔,直冲大脑。
走廊灯光冷白,寂静无声,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回荡。
张酉霖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,按下对讲按钮。
“屠老师,人我带过来了。”
“进。”一个冰冷、平静、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女声从扬声器里传出。
气密门发出轻微的嘶响,向内开启。
更冷的空气涌出,门后的世界一片煞白。
一个穿着深蓝色无菌服、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女人站在房间中央的不锈钢解剖台旁。她身形高瘦,即使全副武装,也能感受到一种严谨到极致的冷峻气场。她正低头看着台上,听到动静,头也没抬。
“新人林默?”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,有些闷,但那份冰冷清晰无误。
“是,屠法医。”林默回答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。
屠芳冰终于抬起头,护目镜后的目光像两片薄薄的冰刃,在他脸上迅速扫过,然后指向旁边的架子。
“换上防护服。标准流程,五分钟。”
她的视线没有在他苍白的脸上多停留一秒,立刻又回到了解剖台上。
张酉霖冲林默挤挤眼,用口型无声地说:“自求多福。”然后熟练地走到一边自己拿衣服换上。
林默走到衣架前,手指碰到冰凉无菌服的瞬间,解剖台上那只苍白僵硬、沾着污渍和水痕的脚踝猛地抓住了他的视线。
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。
耳边,那该死的、细微的蜂鸣声又开始了。
这一次,蜂鸣声中似乎还夹杂着……微弱的水流声?还有……一种冰冷的、***的触感……
他用力闭了下眼睛,深吸了一口冰冷的、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,开始机械地穿戴。
屠芳冰冰冷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,像是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:
“男性,四十岁左右,今早从下游泄洪闸口打捞上来。初步判断,溺水至少超过四十八小时。体表无明显外伤,但指甲缝残留有非水体环境的泥沙和少量织物纤维。”
她拿起一把长长的解剖刀,刀锋在冷光灯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。
“现在,让我们看看,他到底是怎么‘说’出真相的。”
林默拉上防护服的拉链,最后看了一眼窗外——虽然那里只有冰冷的水泥墙。
他转过身,面向那片冰冷的白色和中央的不锈钢台,走了过去。
蜂鸣声,水流声,似乎更清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