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林深第一次见到苏晚,是在梅里雪山的雨崩村。那是五月的尾巴,
横断山脉的雨季刚刚开始。他已经在雨崩村住了半个月,每天清晨被牦牛铃铛声唤醒,
夜晚枕着溪流声入眠。
客栈的藏族老板娘卓玛说他是个怪人——别人来雨崩都是为了看日照金山,
他却整日蹲在屋檐下画那些破旧的经幡和斑驳的玛尼堆。那天下午的雨下得格外绵密,
像无数银针从灰蒙蒙的天幕垂落。林深蹲在客栈的木檐下,
数着玛尼堆上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经石。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藏文六字真言,
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让那些凹痕变得圆润,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般藏着故事。"请问,
还有空房吗?"声音从雨幕里飘来,清凌凌的,带着山外来的气息。林深抬头时,
一滴雨水正巧从檐角坠落,砸在来人的睫毛上。她眨眼的瞬间,那滴水珠顺着脸颊滑落,
像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。她穿着荧光绿的冲锋衣,在灰暗的雨景中像一株倔强的野草。
半人高的登山包压得她微微前倾,发梢滴着水,脸上却带着明亮的笑意。
林深注意到她的眼睛——黑得纯粹,亮得惊人,像他去年在纳木错守了一整夜拍到的星空,
只是此刻蒙着层水汽,像被雾打湿的黑曜石。"最后一间了,在林深那小伙子隔壁。
"卓玛从厨房探出头,围裙上沾着青稞面的粉末。苏晚道谢时,林深已经站起身往楼梯走。
木质楼梯年久失修,踩上去发出痛苦的**。他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,下意识放慢了步子。
到二楼转角时,一声闷响传来——她的登山包撞在了栏杆上。回头时,
正看见她龇着牙揉胳膊,脸上蹭着泥灰,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。"我帮你。
"他伸手接过背包,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手臂一沉,"装了什么?石头吗?""比石头金贵。
"她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,"两台哈苏503CW,五盒120胶片,
还有几个镜头。我想拍梅里的日照金山。"林深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顿。
雨崩村的人都知道,这半个月来,卡瓦格博峰一直被浓雾锁着,别说日照金山,
就连主峰的轮廓都难得一见。他张了张嘴,最终只是说:"很难。这里的雾,
有时候能缠上一个月。""没关系。"她弯腰解鞋带,湿漉漉的发梢垂下来,"等得到就拍,
等不到..."她抬头冲他眨眨眼,"就看看雾也挺好。你知道吗?雾其实是山的呼吸。
"林深怔了怔。他画了这么多年风景,却从未这样想过。那之后的七天,
雨崩村的雨下得缠绵悱恻。林深每天雷打不动地去村头那棵老云杉下画速写,
苏晚则背着相机在雨里转悠。有时他抬笔时,会看见她站在青稞田的木栅栏边,
镜头对着被雨打蔫的麦穗;有时他收画具,会发现她蹲在溪流旁,正拍水里游弋的裂腹鱼。
她似乎对那座藏在雾里的雪山毫无执念,反而把镜头对准了那些最寻常的角落。
有次林深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总拍这些,她只说:"你看那些麦穗,
每一颗雨滴落在上面的样子都不一样,像不像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?"第九天清晨,
林深推开窗户,发现雾气稀薄了许多,远处黛青色的山影若隐若现。
他抓起画具就往老地方跑,却在半路看见苏晚蹲在草甸上,正对着一丛野花调整光圈。
"你不拍雪山吗?"他指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山脊线。她转过身,
晨光恰好穿过云层落在她发梢,给她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:"雪山一直在那里呀,
但这些露珠..."她轻轻碰了碰花瓣上摇摇欲坠的水珠,"太阳一出来就没了。
"她顿了顿,忽然笑了,"就像有些人,遇到了就得抓紧看,不然下次再见,可能就变了。
"林深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。他想起三年前离开家时,母亲也是这样站在晨光里,
说"有空就回来,家里的梨花开了,等你看"。可他走了三年,梨花谢了三茬,
他一次都没回去过。画画的颜料越买越贵,回家的路费却总是攒不够。那天下午,
奇迹发生了。笼罩雪山半个月的雾气突然散去,卡瓦格博峰像位揭开面纱的神女,
皑皑白雪在阳光下泛着圣洁的金光。整个雨崩村都沸腾了,游客们扛着长枪短炮往观景台跑。
林深也抓起画具往外冲,却在客栈门口撞见了悠闲喝茶的苏晚。"你不去?"他急得跺脚,
"这可能是半个月唯一的机会!"苏晚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:"急什么,雪山又不会跑。
"她指了指客栈露台,"那里视角就很好。"等林深气喘吁吁爬上露台,
发现苏晚已经架好了三脚架。但她的镜头没有对着雪山,而是对着他支起的画架。
他刚要开口,她却竖起食指抵在唇前:"别动,就这个角度。"两个小时后,
林深完成了写生。他转身想给苏晚看,却发现她的相机仍然对着自己。"你在拍什么?
"他好奇地凑过去。苏晚把显示屏转给他看。画面里的他低着头,笔尖的阴影落在画纸上,
背景是巍峨的雪山,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金边。"你看,"她的声音轻得像风,
"雪山是背景,你才是主角。"林深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。他想说"其实你才是主角",
但话到嘴边,变成了结结巴巴的"晚上...晚上我请你吃牦牛肉火锅吧"。